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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花农


第二天是我师傅安葬的日子,老爹同意带我去参加葬礼。
可是一到第二天,我起不来了。昨夜我发了一夜的烧,开始是寒颤,后来转为阵热。我的胸口象有一团火在燃烧,和心里美在树上度过雪夜之后病倒的情况一样。
果然,我的肺部得了严重的炎症也就是说肺炎,病因是那天晚上我和师傅精疲力竭跌倒在这家人家门口时挨了冻引起的。
这场肺炎使我体会到阿根一家的善良心肠,尤其是艾蒂奈特忠厚的品质。
平时,穷苦人家生病是很少求医的。我的病势危急吓人,为了我,阿根家打破常规,把医生请来了。医生不用仔细检查,也不用细问病史,他一望而知我得的是什么疾病,并且立即声称必须把我送进济贫医院。
进济贫医院当然是件轻而易举的事,然而老爹没有采纳这个意见。
“孩子既然倒在我的家门而不是在济贫医院的门口,”他说,“那我们就应当把他留下。”
医生说尽了好话来反对这种宿命论的推理,但是也没能动摇他的决心。他们应当把我留下,他们把我留下来了。
艾蒂奈特操持全部家务。现在又要照看我这样一个重病人,她恰如圣-文森-德-保罗修会的一个修女①,悉心地护理我,从来没有疏忽过,也从来没有不耐烦过。当她必须离开我去操持家务的时候,总由丽丝来代替她。在我发烧的时候,不知有多少次,我看见丽丝待在我的床边,忧心忡忡的大眼睛凝视着我。由谵妄引起的精神混乱使我误认为她是我的护守天神②,因而我同她说话,就好象是在对小天神说话,好象在向天神倾吐我的希望和要求。自从那时候起,我在不知不觉中习惯地把她当作头顶上有着光环的天神。使我惊骇的是,我在这个世俗世界中,看到了我本来以为要到了天堂才能看到的、张开着白色大翅膀的飞翔着的小天神。
我患病的时间很长,也很痛苦,病情还有过几次反复,我的病几乎使这一家人失去信心,可是没有使具有耐心和牺牲精神的艾蒂奈特感到厌烦。一连好几夜我需要有人守着,我胸部憋得慌,别人以为我随时都有憋气闷死的可能。亚历克西和邦雅曼轮流守护在我的床头,我的病情终于好转了。然而我是个久病初愈的人,病情又反复无常,因此只好待到春天来临、格拉西的草地泛青的时候才能出门。
丽丝是不干活的,她代替艾蒂奈特带我到比埃弗尔河边散步。临近中午阳光最灿烂的时候,我们出发了。我们手拉着手,慢悠悠地走着,卡比跟在后面。这一年的春天是暖洋洋的和美妙的,至少在我回忆起这个春天的时候,我心里是暖洋洋的和美妙的。其实这是一回事。
这里是巴黎居民不太熟悉的一个区,位于白屋与格拉西之间。人们只是泛泛地知道,在那里的一个什么地方,有着一个小小的河谷,但是,既然比埃弗尔河流经那里,人们就相信并传说这个河谷是巴黎郊区最肮脏、最阴暗的一角。其实不然。它实际上比它的名声要好得多。现在人们评价比埃弗尔河,总是因为它流经圣马赛尔这个巴黎郊区因而认为它必然是一条太工业化的河流;而忘记了它曾在流经韦里埃和伦奇这两个市镇时所保持过的一片自然风貌。至少在我说的那个时代是这样的。当时的河谷两岸,杨柳成荫,绿油油的草地悄悄地一直延伸到庭园遍布的山丘。春天,青草鲜嫩而茂密,雏菊以它的无数白色花朵装点翡翠般的绿色地毯;长出嫩叶的柳树和发芽的杨树都抹着一层层粘稠的树脂;各种小鸟,如乌(春鸟)、莺和燕雀唱着春日之歌,飞来飞去,这一切说明:我们那时仍然置身于乡间而不是在闹市之中。
我就这样生活在这块小小的河洲谷地上,从那以后,它已发生很大的变化。可是从我和它接触的那一天起,它就在我的脑海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如果我是画家,我要为它画上一道垂杨的屏幕,连一棵树也不会漏掉:那粗大的柳树和多刺的醋栗,它们植根在腐烂了的树干里,却依然能把枝梢染成一片绿色;那古堡前的缓坡,我们经常用单脚在上面欢乐地滑行;还有鹤鹑岗和它的风车;圣爱莱纳宫殿和它的洗衣女工;制革作坊和被它污染了的河水;还有圣安娜庄园和在庄园里耕作的可怜的疯子,他们经过你身边时一味向你傻笑,晃动四肢,半张着嘴,露出寸把长的舌头,扮着奇丑无比的鬼脸。
在我们散步时,丽丝自然不说话。多么奇怪,我们不需要语言,我们四目相视,用眼睛就能很好地猜透对方的心思。因此,我也用不着对她说话了。
我慢慢地恢复了气力,觉得可以在园子里干些活儿了,我焦急地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因为我急切地要为别人做别人曾为我做过的事,我要尽力为他们于活,报答他们所给予我的一切。但我从来没有干过活,长途旅行固然是辛苦的,然而那不是一种要求毅力和专注不二的连续性劳动。不过我仿佛觉得,我会劳动得很好,起码我会拿我眼前和周围的人做榜样,勤快地劳动。
现在是紫罗兰在巴黎上市的季节,阿根老爹那时种植的正是这种花。满园的紫罗兰,红的,白的,紫的,按颜色排列在温室里,看去好象一排排花的行列,这一行全部是白色的,旁边另外一行全都是红的,这确实令人赏心悦目。到了晚上,在温室的玻璃窗重新关闭之前,园子里散发着浓郁的花香。
根据我体弱无力的情况,人们分配给我的工作是:早晨在霜冻过后,将玻璃窗取下;晚上在降霜之前,再将玻璃窗装上;白昼我得盖上褥草,以防强烈的阳光晒伤花卉。这点活儿既不难也不重,但很费时,每天我必须将数百个窗户翻动两遍,并且根据太阳光的强弱,注意开启或遮盖。
这一段时期,丽丝待在畜力水车旁,这畜力水车是用来提取灌溉必需的用水的。当戴着皮制眼罩的老马科科德目转圈转累了而放慢脚步时,她便用一根小鞭子轻轻拍它一下,促使它加快步子。她的一个哥哥把水车提上来的水一桶桶倒在畦里;另一个哥哥在畦里做他父亲的助手。大家各尽各职,没有一个人是闲着的。
在我的家乡,我见过农民劳动的情景,可是对巴黎郊区的花农在劳动中的专注、热忱和强度却一无所知。他们在日出前早就起床,很晚才上床睡觉,一心扑在种花上,只要有力气,他们就终日辛勤劳作。我也翻过地,但是对庄稼人只能让自己片刻不息地劳动,才能有收获的道理,那是根本不知道的。我现在正是进了阿根老爹的好学堂。
我已经复元,他们不再让我老干温室的活了,我高兴地跟着他们种一点东西。更使我心花怒放的,是亲眼看到种植的作物茁壮成长。那是我的杰作、我的财产和我的发明创造!它使我产生了一种自豪感。事实证明,我也是个能干点正经活儿的人。而更使我感到欢快的,是我体会到了辛勤劳动的代价。新的生活虽然给我带来了劳累,然而我很快就适应了这种勤劳的生活,它和我过去的吉卜赛人式的流浪生活几乎完全不一样。现在,我不用象从前那样四处流浪,也不用艰辛地在大路上徒步奔走。我如今置身在园子的围墙之中,从早到晚辛苦地劳动着,汗流浃背,一手提着喷水壶,光脚走在泥泞的垅畦里。但是在我的周围,人们也都在辛苦地干活。阿根老爹的喷水壶比我的更重,他的衬衫比我们温得更厉害。辛苦中体现出来的平等对我是很大的宽慰,而且我在这里过上了我以为已经永远失去的家庭生活。我不再孤独,我不再是弃儿,我有自己的床铺;在大家围坐的饭桌上也有我的一个座位。白天,亚历克西或邦雅曼偶尔刮了我一个耳光,可是等到一放下手,我已不再记在心上;我倘若还手,他们也同样很快就忘记了。到了晚上,我们围着餐桌,又成了朋友和亲如手足的兄弟。
说句实话,我们不光从事劳动,我们不光有劳动带来的疲倦,我们也有休息和娱乐的时间,当然,这种时间是短暂的。但是正因为这样,休息和娱乐就显得更加欢乐。
每逢星期天下午,我们在与屋子相连的葡萄藤绿廊下聚会,我从钉子上取下挂了已经一周的竖琴,请两兄弟和两姐妹跳舞。他们没有学过跳舞,但亚历克西和邦雅曼曾在千柱饭店的一次婚礼宴会上看到过别人跳舞,因而对四组舞还模模糊糊地有点印象,他们就凭这些印象在那里跳着。跳腻了的时候,他们便邀我唱一支我拿手的歌曲,我这支那不勒斯歌曲,总是在丽丝身上产生不可抗拒的影响。
哦,虚请假意,冷酷负心的女人……
每当我唱完最后一段的时候,我总发现丽丝的眼睛是湿润的。
为了使她开开心,我和卡比总要表演一出滑稽戏。对卡比来说,星期天会使它想起过去的演出,所以演完后,它是非常愿意重新再演的。
两年就这样过去了。阿根老爹常常带着我把花拿到市场、花堤、马德莱娜教堂、水塔、或者是花店里去卖。我开始慢慢地熟悉巴黎,并且懂得:如果巴黎不是我意想中用黄金和大理石砌成的都市,那么,它也不是我从夏朗东③初来时所认为的那样,是一座泥泞不堪的城市,摩弗达区④给我留下的印象未免过早了一些。
我见到了巴黎的宏伟建筑和它的古迹,我还进去参观过;我沿着河堤在林荫大道上留连忘返;我在卢森堡公园、杜伊勒利花园和香榭丽舍大街散步;我见到了许多雕像;我常常停下来赞佩地注视我面前潮涌般的人流。对于大都市的存在,我对它的价值已经有了一些认识。
但是很幸运,我受到的教育或锻炼,不仅仅是靠着这种参观时候的眼睛、或在巴黎街上散步和为送花而匆忙的走动中偶然完成的。
老爹在自己独立经营花卉以前,曾在植物园的苗圃里工作过,同那边的科研人员的接触中他产生了读书和学习的好奇心。一连好几年,他节衣缩食,购置书籍,利用空闲时间阅读书本。在他娶了妻子,生了儿子之后,闲功夫没有那么多了,首先必须挣上每天的面包,书本便被弃置一旁了。不过,书既没有失散,也没有卖掉,只是被收藏在柜子里。我在阿根家度过的第一个冬天是漫长的,园子里的活儿虽还不能说完全停了下来,但至少在这几个月内是减少了不少。为了围着火炉消磨漫长的夜晚,这些旧书又从柜子里翻了出来,分发给大家。有很多关于植物学和植物史的书本,偶尔也有几本游记。亚历克西和邦雅曼没有继承他们父亲的兴趣。每天晚上,他们打开书本看了三、四页就呼呼睡着了。而我并不困倦,兴趣很浓,一直到非睡不可的时候才停止阅读。维泰利斯教我的最初几课没有白费,我睡觉时每当想到这里,便要怀着激动的心情怀念他。
我学习的劲头使老爹回忆起往事。那时他为了买书,只化两个苏吃一顿中饭。现在,除了让我读藏在柜子里的书以外,他有时还从巴黎给我带回来几本。但是他老人家对书本的选择只凭偶然的兴趣,或者只根据书名的示意,在他看来,只要它是本书就行了。这些书在我这个缺乏有人指导的头脑里也许会产生一些紊乱,那不要紧,时间一长,紊乱会自己消失,我会把好的留下来,而留下来的便永远是我的了。什么书本都是有用的,这句话真是再正确也没有了。
丽丝不识字。当她见我一有空余时间就埋头读书时,她好奇地想了解是什么东西在如此强烈地吸引着我。起初,她想夺走我的书本,因为一看书,我就不能和她一起玩耍了。后来,看见我抓着书本不放,她就要我读给她听,这是我们之间的一种新关系。小丽丝,她不会说话,她就比谁都更善于集中自己的注意力;更善于使用她的深藏不露的内在智力;现在她不再关心周围那些细小琐事和别人的无聊的谈话,她要在我的书本中寻找她刚刚尝到一点味道的东西,那就是她所需要的有趣的消遣和她正在渴求的养料。
就这样,我们在一起度过了不知多少小时:她坐在我的对面,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朗读。当我遇到不懂的字或段落时,我常常停下来看看她。我们有时候要冥思苦想好久。要是一时找不到答案,她就示意我继续读下去,意思是“将来”再说。我也教她作画,也就是我所谓的作画。这项工作很费时间,也很费劲,但我终于差不多把她教会了。无疑我是个蹩脚的老师,可是我们相处得十分融洽,师生间的良好合作常常比才能更加重要。当她能画上几道,而我们又能认出这些道道想表达她的一种什么意思的时候,该是多么欢乐!阿根老爹吻了吻我,笑着说:“嗯,我留下你,算是做了件大蠢事,丽丝将来必定要报答你的。”
“将来”,意味着等她会说话的时候,因为医生从来没有放弃要使她恢复说话的希望。他们说,只是目前还没有办法,必须来一次骤变才有可能。
“将来”,也是我在为她歌唱的时候,她作出的一种凄然的表示。她让我教她学竖琴,她的手指很快就习惯于模仿了。当然,她没有可能学习唱歌,她为此大为苦恼。不知有多少回,我看见她的双眼含着晶莹的泪水,向我吐露她的悲伤。可是她本性善良而温柔,悲伤是不会在她心里持续太久的。她擦干眼泪,乖乖地笑了笑,意思说她“将来”会唱歌的。
我被阿根老爹收养后,孩子们象自家兄弟一样待我。假如没有突如其来的灾祸再次改变我的生活的话,我是可以永远留在格拉西的。可是命运注定我的好日子不会持久,当我一旦完全恢复健康以后,不听我意志使唤的突变又一次把我抛向了冒险的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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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一种在济贫医院中担任护理工作的、头戴大白帽的天主教修女,俗称白帽子姆姆。
②根据天主教的教义,每个教徒都有一个护守天神,护守天神背上长有两个翅膀。根据欧洲画圣像画的习惯,长翅膀的护守天神的形象,常常被画成是一个胖胖的小女孩。书中雷米的幻想,就是根据这种圣像画来的。
③夏朗东:法国瓦尔德马恩省城市,位于塞纳河与马恩河汇合处。
④根据上文看,可能是卢尔辛街的新属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