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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孩子第八章

    且说汤姆离开和平池之后,随即到达一处万丈深的海底。这儿是伟大海母的抚育站。她整天在这里制造世界的熔浆,给水气巨人去搓捏,给烈火巨人去烘焙,这样就造出些馒头饼子来。馒头升为山岳,饼子升为岛屿。
在这里,汤姆几乎被他们搓在熔浆里面,变成个水孩子化石。那样的话,在千万年后他准可以使新西兰的地质学会大吃一惊。
那时候他正在寂静无声的海黄昏中慢步走着,踏着柔软的白色海底。他耳边听见一片咝咝呼呼辘辘轰轰的声音,就好像世界上所有的蒸气机都一齐开动似的。当他走进时,海水变得奇热。这在汤姆还不觉得受不了,可是海水同时变得非常污浊,而且浓厚得像粥一样。一路上,他不断碰上些死蚌、死鱼、死鲨鱼、死海豹、死鲸鱼,都是被海水烫死的。
最后他碰见一条大海蛇,死了躺在地下。蛇身非常粗,连爬都爬不过,汤姆绕了大半英里路才算绕了过来,这使他走了不少冤枉路。等他兜过来时,他走到一处叫“止步”的地方。他无巧不巧就在这里停下。
原来他是站在海底一个大洞穴的边缘上。洞里呼呼喷出许多蒸汽,足可以把世界上所有的蒸汽机同时发动起来。海水非常清澈。汤姆往上望去,几几乎可以望见海面,往下望洞穴里面,简直望不见底。
可是当他低头向洞穴内张望时,鼻子就被卵石重重击了一下,吓得他赶快缩回去。原来洞中的蒸汽喷出来时,把洞壁也冲坏了,在海里激起多高的泥浆、沙石和灰尘。这些泥浆、沙石和灰尘向四面散开,重又落下来,很快就把那些死鱼虾掩盖起来。汤姆在那里不过五分钟,一层泥沙已经齐到他的脚踝。汤姆开始怕起来,怕自己要被活埋掉。
也许他真个要被活埋掉了。可是正当他转着念头时,他站的地方整个地拉了出来,朝上刮去,把汤姆在海里喷得有一英里高,真使他弄不清底下会碰上什么。
终于他停下来了。卜通一声,原来自己的腿被一个他从来没有见过的怪物紧紧缠住了。
这个怪物不知有多少翅膀,翅膀都有风磨叶子那样大,也像风磨叶子那样形成一个圆圈。怪物就靠这些翅膀在上喷的蒸汽上翱翔着,有如一只皮球在喷泉上面跳舞一般。每一只翅膀下面都长了一条腿和一只形状像梳子的爪子,在腿根上都有一个鼻孔。中间没有肚皮,只有一只独眼。没有嘴,只像海盘车那样长了许多瘤节,而且全在一边。这真是一个怪物,不过比你可能见到的几十种海生物也奇怪不了多少。
“你是什么意思?”怪物愤愤地叫,“这样挡着我的路?”它想要把汤姆扔掉,可是汤姆紧紧吊着它的爪子,觉得还是这样安全些。
汤姆当即告诉他自己是谁和来这里的使命。怪物的一只独眼睒了睒,就轻薄地说:“我年纪也不小了,这种话骗不了我。你是来偷金子的。我知道你就是如此。”
“金子!金子是什么?”汤姆的确不知道。可是这个多疑的老怪物仍旧不肯相信。
可是过了一会,汤姆开始懂得了。原来蒸汽从洞里喷上来时,那怪物便用自己的鼻孔去嗅,同时用自己的爪子去梳扒。这样一来,那些蒸汽通过它的爪子碰上那些翅膀的时候,就化成一阵金属雨。一只翅膀落的是金雨,另一只翅膀落的是银雨,另一只翅膀落的是紫铜,另一只是锡,另一只是铅,由此类推。这些金属雨水全沉进泥浆里面,形成许多矿脉,再凝成固体。那些岩石里藏有许多金属就是这个来源。
可是突然间,下面有人把蒸汽关掉了,洞里有这么片刻空空如也,随即海水就灌了进去,形成一道洄漩,就把怪物带得团团转,像个陀螺。不过这是老早计算在内的,就像打猎从马上跌了一跤那样。所以它只是向汤姆说:“小伙子,现在是你下去的时候了,如果你是诚心诚意的话。不过我不相信。”
“你等着看好了。”汤姆说,他立即起身,那种勇敢的派头就像是个古代侠客。他涌身投进那道奔湍的急流,就像瀑布里的一条鲑鱼。
到达洞底时,他泅了半天水,最后就被安安全全冲到天外天的岸上。跟许多人一样,汤姆发现这座天外天并不像他预料的那样,倒是很像那个原来的老世界。这使他诧异之至。
他首先走过废纸州。这里对了满山满谷的坏书,就像冬天树林里的落叶一样多。他看见许多人都在这里挖掘搜索,从这些坏书里面编出更坏的书来。他们打的是秕糠,而他们保存下来的则是尘土。可是他们的生意非常兴隆,尤其是在儿童中间。
后来他沿着污水海走,到了龌龊山和糖果省。这儿的地都是粘的,原来是劣等牛奶糖做的。地上到处都是很深的裂缝和洞穴,里面装满了落在地上的果实,以及半生不熟的野生醋栗、酸山楂、野棠果、刺莓等等。还有一切小孩子们只要能够到手就吃下去的不好的东西。这些不好的东西被这一带的仙人一看见就来不及地藏起来。工作得很辛苦,可是无济于事。你藏得快,人家做得更快。你把旧垃圾藏起来,那些愚蠢歹恶的人又做出新垃圾来,里面全是石灰和有毒的颜料,甚至敢于从科学老太太的大书里面偷了药方来,发明许多毒害儿童的毒物,在闹市、花市和茶食店里出售。也罢,让他们去做,可是那位手里持有戒尺的罚恶仙人迟早将会捉住他们,叫他们从自己店里的这一头吃起,吃到那一头为止。到了那时候,他们就会一个个都害胃病,这正好医治他们那种毒害儿童的毛病。
汤姆接着到了一处,叫波罗普拉格磨新岛。
在这里,汤姆看见许许多多颠倒的事情,例如车子拉马,钉子敲锤,鸟巢爬孩子,书写作者,猴子给猫修面,死狗教活狮子操演,瞎了眼的旅长退休做大学校长,时髦演员改行去做时髦的牧师……总之,人人都是做自己不会做的事,原因是他们在自己会做的事情,或者自命以为会做的事情上面,已经失败了。
汤姆走到城中心时,那些人立刻全拥上来,要指点他的路,或者说,要指出他不认识路,原因是谁也没有想到问汤姆打算上哪里去。
可是这些人里面,这一个拉他到这边去,那一个推他到那边去,第三个叫道:“你不能上西方,我跟你说,上西方是条死路。”
“可是我并不是上西方去。你可以看出来。”汤姆说。
另一个叫:“东方在这一边,乖乖,你尽管放心去吧。”
“可是我并不要上东方去。”汤姆说。
“那么,反正是一样,不管你走哪一条路,你总是错的。”那些人异口同声叫出来(这大约是他们唯一能够取得一致的意见),几十只指头同时指着指南针上面三十二条线,弄得汤姆当作全英国的路标跑到一起来了,而且相互搏斗着。
汤姆这时能否逃出重围,实在很难说。幸而那只小狗忽然发起狂来,认为这些人要把它的主人撕得粉碎,就猛然上去咬着他们的小腿肚子,这才使他们稍稍想到自己的事情。当他们都揉着自己被咬伤的小腿时,汤姆和小狗就安然逃走了。
在这座岛的边缘上,汤姆找到一处叫哥坦姆(哥坦姆是英国古老传说中的愚人城,作者这里借用——译注)。这是有名的智人城。传说他们看见月亮掉在池子里面,就在水里捞月亮;在布谷鸟四周筑了一圈篱笆,企图终年保持春天。汤姆发现这儿的人正在把城门用砖头砌起,因为城门太阔了,矮小的人走不进来。汤姆问他们为什么这样,他们告诉汤姆,这时扩大祈祷仪式。这反正不关汤姆的事,所以他起身走了,可是禁不住自己咕哝着,说在他的国家里,如果一只小猫不能跟大猫进洞的话,那么小猫只好待在外面咪呜去了。
接着汤姆到了一处大地方。他发现所有的居民,不论贵贱、男女、老少,都在日夜不停地逃命,求人家不要把那些他们不知道的事情告诉他们。
在这些人后面日夜追随着的是一个年老的巨人。看他那种可怜相,人又瘦,穿得又破,操作得筋疲力尽的样子,实在早就应该收容下来,请他吃一顿好饭,给他找一个好老婆,派他跟小孩子玩耍。那样的话,他就不失为一个很体面的老头儿。本来他的心是善良的,不过有点用心过度罢了。
这巨人的身体主要是鱼骨头和羊皮做的,再用铁丝和加拿大香胶缚牢,闻上去酒精气特别浓,虽则他从来不饮一滴酒。他鼻子上架一副大眼睛,一只手拿一只捕蝶网,另一只手拿一柄研究地质用的人用的锤子。身上到处都是口袋,装的是标本盒、瓶子、显微镜、望远镜、风雨表、军用地图。解实、夹钳、照相仪器和一切用来探索一切事务的一切,以至于一切其他的用具。
那些好人全都逃避他,只有汤姆不逃。他坚守着阵地,就藏在老人的大腿中间。老人走过时,向下一看,好像非常开心似的,叫道:“怎么?你是谁?你跟其余的人不同,居然不想逃走吗?”这时汤姆看见他把眼睛取下来,想把汤姆看个清楚。
可是汤姆人多么机灵,哪会容这个巨人收集?他一头钻进巨人的大腿中间,到了他的后面。这样巨人就看不见他了。
“别来,别来,别来!”汤姆说,“我汤姆走了世界一圈,而且通过世界的中心,到了护持婆婆的归宿港,难道是给你这种老鬼拿网子兜住,替我起个海参、乌贼之类的名字,装在瓶子里的吗?”
巨人听说汤姆原来是个大游历家,立刻就跟他讲和。他非常高兴有人能够跟他谈些他不知道的事情,很想留下汤姆把他肚子里的东西全掏出来,一直留到今天。
“啊,你这个幸运的小狗头!”他终于说,派头非常单纯,因为他在古今那些巨人中间本来是最单纯、最讨人喜欢、最诚实、最仁慈的一个。“啊,你这个幸运的小狗头!要是我能够到过你到的地方,见识到你见识的东西,那要多妙啊!”
“好吧,”汤姆说,“既然你这样想,你顶好把头放在水里浸上几个小时,像我做的那样,变做个水孩子,或者别的孩子。那样你也许有个机会。”
“变做个孩子,呃!假如我能变做个孩子,领略一下做孩子的滋味(便是一个小时也好),死也甘心了。可是我变不了。我不能返老还童。我想即使能够,也没有用处,因为那样的话,我就没法领会我遭遇的一切。啊,你这个幸运的小狗头!”可怜的老巨人说。
“可是为什么你要追赶这些可怜的人呢?”汤姆问,他很喜欢这巨人了。
“亲爱的,是他们赶我呀。他们父父子子、世世代代追了我几千百年,拿石头扔我,把我的眼镜扔掉了总有十几次。他们骂我是恶毒的缠头巾的土耳其人,把我赶来赶去。其实我只想跟他们友好,只想告诉他们一点对他们有好处的事情。可是不知道什么道理,他们总是怪害怕听见。我想我大约是个不通世故的人,不会耍手腕(这是讽刺当时某些人害怕科学与真理——译注)。”
“可是为什么你不能停一下呢?”
“什么,亲爱的,你想想看。我如果停下来,所有的蝴蝶和雀儿都会飞过去,那样我捉不到新种类,我就会变得没精打采、倒霉瞌睡,终于死掉。我不想死,亲爱的。他们说,我有我的使命呢。到底是什么使命,我可不知道,也懒得知道。”
“懒得知道?”汤姆问。
“懒得知道。我的格言是:尽你当前的责任,捉着你碰到的第一只甲虫。这几百年来,我就是靠这句话事事顺利。现在我得走了,亲爱的。就在我跟你谈话的这段短短的时间内,至少有九种新品种逃过去了。”
巨人起身走了,他碰上一座神庙的钟楼(这一带的人当然都是偶像崇拜者,否则决不会害怕巨人),钟楼的上半截被他整个撞倒了,他把腰撞得生痛。
可是巨人一点儿不怕。那半截钟楼的残骸才一落在他两腿之间,他就在砖石中间捣来捣去,仔细检查,时时移动着眼镜,并且从口袋中取出放大镜来叫道:“一种全新的海蛆,和三种稀见的雪蚤啊!还有一种冰蛾,这太重要了!”
他一屁股在神庙正中坐下(他就是这样不通世故),来仔细看他的雪蚤。这一下(这也是意想得到的),神庙顶整个陷了进去,把里面的偶像打得粉碎,许多神甫从门窗里逃了出来,就像一头雪貂钻进兔子窝,赶得兔子四散奔走。
可是老头毫不理会。这时灰尘中飞出来一只蝙蝠,立刻就被他捉着。
“天哪!这个更加重要了!”
他把蝙蝠放在口袋里,站起身走了。那些人仍旧奔逃着,眼看见这个巨人为了三种稀罕的雪蚤和一只蝙蝠就把他们的神庙毁掉了,一个个都非常不开心。
“哎,”汤姆心理想,“这场是非也不能算小啦。”
就是这样,巨人兜着圈子追赶那些人,那些人也兜着圈子追赶巨人。据我所知,或者我所不知,他们到今天还是这样追逐着。
然后汤姆到了一座有名的岛。这岛在大航海家格列佛船长时代叫做拉普达岛。可是罚恶仙人替它换了一个名字,叫大头娃岛,因为岛上的人全只有脑袋,没有身子。
汤姆游近那座岛时,先听见一片哼哼唧唧、哀哀切切、哭哭啼啼的声音,使他当作有人在穿小猪的鼻孔,或者剪小狗的耳朵,或者淹死小猫。可是等他游泳得更近一点时,他开始听出那片声音里面还夹着话。原来就是那些大头娃娃从早到晚,而且彻夜通宵向他们的伟大偶像“考试”唱的歌:“我学不会我的功课呀,考试先生来了呀!”
这是他们会唱的唯一的一只歌。
汤姆上岸之后,看见的第一件东西是一根大柱子,柱子的一面刻着“禁止携带玩具”。这使汤姆吃惊不小,所以柱子左面写的什么他也不想看了。他向四周寻找岛上的人,可是男女老少全找不到,只找到些大萝卜、小萝卜、糖萝卜、粗萝卜。萝卜上面一片绿叶子都没有,而且半数都已裂开腐烂,里面已经生出毒菌。剩下来的一半开始向汤姆哭着说,同时用五六种不同的语言,而且全都说得不周全。
“我学不会我的功课,快来帮助我呀!”有一个叫,“你能告诉我开这个平方么?”
另一个叫:“你能告诉我天琴星α和长颈鹿星β之间的距离吗?”
另一个叫:“美国奥里贡州诺门县斯奴克镇的经纬度是多少呀?”
另一个叫:“我的远房堂弟祖母的女佣的猫叫什么名字呀?”
另一个叫:“一个相当有精力的学校视察员从伦敦翻筋斗翻到约克郡需要多久?”
另一个叫:“在一个还没有被发现的大陆上有一个地方,那儿谁也没听说过,任何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你能告诉我它的名字吗?”
另一个叫:“这一段论鳄鱼为什么不能说话的古书错得一塌糊涂,你能不能给我改订一下呢?”
如此类推,简直弄得人莫名其妙。
“就算我告诉了你们,这对你们有什么好处呢?”汤姆问。
哎,他们连这个也不知道,只知道考试先生要来。
汤姆接着在一块萝卜田里,撞上一只你生平仅见的最大最柔软而且早熟的萝卜,把田里一个洞整个填满了。它向汤姆叫:“你能不能告诉我一点你想说的任何事情呢?”
“什么呢?”汤姆问。
“任何你想说的事情。因为我学得虽然快,忘得也一样快。所以我妈妈说我的脑子不适合学系统科学,还是学点常识(general,在英语中有普通的意思,也有军官的意思,汤姆错把它当做后者来理解了——译注)吧。”
汤姆告诉他,说自己并不认识什么上士,也不认识什么军官。他过去只有过一个在军队里当鼓手的朋友。不过他这一路上看见的奇闻异事,倒有许许多多可以告诉它。
汤姆于是跟它谈起来。这可怜的萝卜听得很仔细。可是听得越多,忘记得也越多,身上的水也出得越多。
汤姆当做它哭了。可是这只是它工作过度,脑力消耗得太快的缘故。所以汤姆一面谈,这个不幸的萝卜就浑身上下都淌出萝卜汁,身子裂开,而且萎缩得只剩一层皮和一包水。汤姆一看这般光景,吓得赶快溜掉,怕有人抓着他,说他把萝卜害死。
可是相反地,萝卜的父母却非常高兴,认为自己的儿子是圣徒和殉教者,在它的坟上刻了一大篇碑文,叙述自己儿子的天才如何的了不起,如何的智慧,可以称得上举世无匹的神童等等。这对夫妇可蠢不蠢?可是在它们隔壁还有一对更蠢的夫妇,正在责打一个可怜的小红萝卜。这个红萝卜还没有我的拇指那么大,它父母责备它因为它闷声不响、固执而且自视蠢,然而从没有知道它所以学不好和不大讲话的原因,是因为有条寄生虫在它身体里面,吃它的脑子。不过便是这一对父母,比起世上千千万万做父母的也愚蠢不了多少。许多做父母的都是在应当给孩子找新玩具的时候找上戒尺,在应当请医生的时候把孩子关进黑橱柜里!
汤姆看到这一切使他非常迷惑而且害怕,急于想找一个人问一问究竟。他居然碰上一根身子一半埋在土里的旧手杖,他就上前请教。
“你知道,”手杖说,“从前这里原有许多理想的美丽的儿童。当初如果让他们像常人一样长大起来,再交到我手里的话,他们可能到现在仍旧是可爱的儿童呢。可是它们愚蠢的父母不许他们像普通小孩子一样,去摘野花、做泥饼、偷鸟巢、环绕着醋栗花丛跳舞等等,却硬逼着他们做功课,做啊,做啊,做啊,星期一到星期六学平日的功课,星期日学星期日的功课。每星期六有周考,每月有月考,每年有大考,一门课程要考七遍,好像一遍无论如何不够,不过瘾似的。弄到后来,这些孩子的头脑全变大了,身体都变小了。他们全变成了萝卜,肚子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包水。然而他们愚蠢的父母还要把他们的叶子一生出来就摘掉,生怕他们沾染上一点绿颜色。这是的的确确的事。”
“唉!”汤姆说,“如果亲爱的福善仙人知道这事,她就会给他们送来许许多多的陀螺、皮球、玻璃球等,叫他们一个个快活得像天仙一样。”
“没有用,”手杖说,“他们现在就是要玩,也玩不了啦。你难道看不出他们的两条腿,由于从不运动,而且永远在一个地方百无聊赖,已经在地上生了根了吗?可是现在那个大主考来了,我劝你还是走吧。不然的话,他就会顺带把你和你的狗来一个考试,而且派你的狗去考其他所有的狗,派你去考其他所有的水孩子。他的鼻子有九千英里长,能够钻烟囱,钻钥匙孔,上楼,下楼,穿堂入室,所有的小孩子,所有的小孩子的教师,一律都要由他考试。所以你决计跳不出他的手掌心的。可是有一天他吃鞭子时(罚恶仙人答应过我的),我要亲自来抽他。如果我不狠狠打他一顿,那就算我没种。”
汤姆走了,可是走得很慢,很激愤,原来他有意思要会一会这位大主考。这时候,主考正沿着可怜的萝卜田大踏步走来。他连一个指头都不屑碰一下那些孩子,原因是他有许许多多的钱,而且有所考究的房子住着,而那些可怜的小萝卜是远比不上啊。
可是当他走近时,他一副身材是那样魁梧、结实而且专横,并且大声向汤姆叫喊,要他来考试,吓得汤姆和小狗赶快逃命。的确他也该溜了,因为那些可怜的萝卜,心里又急又怕,都赶快把东西往肚子里塞下去好来对付主考。这一来,在他周围就有几十个萝卜都爆裂开来。那片声音听去就像军队进行军事演习一样,汤姆简直当做自己连人连狗全都炸到天上去了。
当他到达海边时,他经过那个可怜萝卜的新坟。可是罚恶仙人已经把原来恭维他的天才和智慧的碑文移开,换上她自己写的碑铭。在汤姆看来,这要有道理得多。碑文是:
“我苦苦地忍受,学习了好久,
但再塞些也没有用;
算老天有眼就我脱难,
使我的脑子水肿。”
汤姆涌身跳进海里,一面游一面唱道:
“再见了,大头娃娃们,再见,
我算是运气只晓得三件,
会读,会写,再加上会算,
将使我通过任何的苦难。”
接着汤姆到了一处叫无稽国,这里的人全是信奉邪教的,崇拜一只哀叫的猿。
他碰到一个小男孩坐在路上,哭得很伤心。
“你为什么哭?”汤姆问。
“我要使自己害怕,但是我怕得不够。”
“怕得不够?你真是个怪家伙。不过,你如果要害怕的话,那么你瞧——哇!”
“唉,”小男孩子说,“我很感谢你的好意,不过我觉得这一点不可怕。”
汤姆答应掀他的筋斗,扭他,踏他,用棍子敲他的头,任何事情,只要能够使他有一点点害怕的,都来。
可是孩子只是很有礼貌地谢谢汤姆,仍旧啼哭不止。他说的话用些漂亮的长字眼,原来全是从大人那里听来的,因此认为自己用来也很恰当。终于他的爸爸妈妈跑来了,立刻派人去请医生。这一对夫妇虽然信奉邪教,心地倒很良善,和汤姆谈他旅途中的所见所闻谈得很开心。后来医生来了,原来是一位巫医,腋下还夹了一只行法的法术箱。
巫医是个胖胖的讨厌的人。汤姆初看见他很有点害怕,把他当作葛林先生。可是不久就发现自己错了,因为葛林先生看人总是正视,这个家伙却从不如此。他只要一张口,就有火和烟喷出来;一打喷嚏,就蛊乓乓发出一连串的爆竹声;一声叫喊(在他觉得这样做是合算的时候才做),就射出滚烫的沥青,而且有些沥青准会粘在你身上。
“我们又碰见了!”他叫,就像哑剧里的小丑,“你原来不觉得害怕,我的小乖乖,嗯?我替你来。我会叫你害怕!呀!哇!哗啦啦!章鲁鲁!”
他把自己的法术箱敲得震天响,一面拿在手里挥舞,嘴里大喊大叫,胡言乱语,吼声如雷,跺脚,疯狂地跳跃,完全是一派邪魔外道的行径。接着他按一下法术箱的弹簧,立刻从箱子里面跳出许多大头鬼、摇动着的电影、纸糊的妖怪、脚下装有弹簧的人头,等等,同时发出一片可怕的叮叮当当、咕咕噜噜、轰轰隆隆的声音,把那个小孩吓得两眼向上一翻,登时晕了过去。
这一来,逗得那邪教的父母心花怒放,就像找到一座金矿似的,双膝跪在巫医面前,请他坐上一顶轿子,轿杠是银的,轿帘是金丝织的,夫妇二人亲自来抬他。可是才一抬起,轿杠就粘在他们的肩头,从此就再放不下,只好死活一直抬着他走,就像辛伯达掮着海上老人一样(这是一千零一夜里的故事。辛伯达看见一个瘫痪的老人,出于慈悲把他背起来。老人反而用双手扼着辛伯达的脖子,叫他永远听从自己的命令——译注)。那副模样看上去实在可怜。再说,这个做父亲的还是个勇敢的军官,身上带了两把刀,头上还戴的蓝顶子;那母亲也是个美丽的妇人。可是你看,他们就是愚蠢的事情做得太多了,所以依照罚恶仙人的规条,就要罚他们抬轿子,不抬也要抬,一直抬到世界清明为止。
“现在,”那个巫医跟汤姆说,“小乖乖,你可愿意受一下惊吓?我清楚看出你是个恶劣的堕落无耻的家伙。”
“你也是一个。”汤姆说,态度非常强硬。
那人向汤姆赶来,嘴里喊,“哇”,汤姆也向他赶去,同样喊,“哇”,跟他面对着面,同时叫小狗向他的大腿扑上去。
这一来,你信不信,那家伙带着法术箱转身就跑,气喘吁吁地就像草场上的一头老母猪。他一面逃命,一面叫喊,“救命啊!有贼啊!杀人啦!放火啦!他要杀死我啦!我这可完蛋啦!他要谋害我呀,要打掉、烧掉、毁掉我的法术箱呀!那一来,国内就再也祈不到雨啦!救命啊!救命啊!救命啊!”
经他这一叫唤,那些爸爸、妈妈和无稽国所有的人全都来追赶汤姆,喊着,“唷,这个坏心的、狠心的、老脸皮孩子!打他,踢他,拿箭射他,拿绳子绞死他,放在水里淹死他,放在火里烧死他!”以及诸如此类的话。幸运的是他们要射他、绞他、烧他都没有家伙,因为适才不久仙人已经把一切杀人利器全搬开了。因此他们只能用石子掷汤姆,有些石子打中汤姆,从后心进去,前心出来。可是汤姆因为是个水孩子,丝毫不觉得痛,那些洞随即就长拢了。不过当他安然逃出无稽国时,他也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因为那片追逐的声音吵得他耳朵都聋了。
接着他游到一处非常清净的国土,叫做“与世隔绝”。在这里,太阳把水从海里提出来,纺成汽纱,再由风把这些丝织成美丽的云锦,给人家做婚礼的面纱,或者挂在他们的大公司里给买得起的人去买。那个善良的海老人也从不抱怨一声,因为他知道这些最后都会偿还给他,决不欺骗。因此太阳纺纱,风儿织锦,这座大织汽机就这样顺利地开动着。
汤姆一路上经历了无数奇闻异事,而且每次都愈出愈奇。最后,总算望见了一座大房子。这所房子要比一所疯人院大得多。汤姆向这座大房子走去,心里盘算这不知是个什么所在,同时有一种古怪的感觉,好像可能在里面找到葛林先生。这时有三四个人向他奔来,叫他站住。汤姆等他们走近时一看,原来是三根警察手里拿的警棍,胳膊和腿都没有,就这样跑来。
汤姆看了并不吃惊。他早已过了吃惊的时期了。他总有上百次看见硅藻没有胳膊,没有腿,也没有任何替代的东西,在水里游着,谁也不知道他怎样动的。同时他心里也不害怕,因为他自问没有做坏事。他站下来。领头的一根警棍走上来问他做什么时,他就拿出护持婆婆的护照给他看。那警棍看护照的模样异常特别,因为他只有一只独眼,就长在棍子上首的正当中,同时身子又是僵硬的,所以看东西时,只好把身子倾斜过来,身前耸着,可怪的是他并不因此就栽下来。不过凡是警察都是充满公正感的,所以警察用的警棍也必然如此,因此不论他们怎样站法,总还是能维持一个平正的地位。
“好吧——去吧。”他总算开口。后来又接上一句,“我还是跟你一起去吧,小伙子。”汤姆当然没有异议,跟警察一路走总是体面而且安全的。那位警棍把自己的皮圈——刚才跑来时皮圈送了下来——在柄子上绕好,免得自己绊了跌交,就和汤姆并排走起来。
“你怎么不在警察的手里呢?”汤姆停了一会问他。
“因为我们跟陆地上那些笨拙的警棍不同。那些棍子一定要有整个的一个人拿着,否则就走不了。我们是自己的工作自己做,而且做得很好,不过我要说,谁不应该如此呢。”
“那么为什么你的柄子要扣根皮圈呢?”汤姆问。
“那当然是我们下班时把自己挂起来用的。”
汤姆得到满意的回答,就不再开口。接着他走到监狱的大铁门前面。警棍用自己的头撞了两下门。
门上的一扇小洞开了,一杆黄铜的巨大的老式土枪伸出头来张望,枪膛满满装的子弹,一直装到枪口。这就是狱卒。汤姆看见他,不由得往后一缩。
“这是哪一桩案子?”他用深沉的声音问,那声音就是从那钟口一样的大嘴里发出的。
“对不起,老爷,不是案犯,是老太太那儿派来的以为年轻先生,要探望那个扫烟囱的葛林的。”
“葛林吗?”土枪说。他把枪嘴缩了进去,大约是看一下囚犯的名单。
“葛林在三百四十五号烟囱上面,”他在门内回答,“年轻先生顶好从屋顶上去。”
汤姆望望那座高大的墙,望去至少总有九十英里高,正盘算不知怎样上去法。可是当他把这事向警棍提及时,警棍登时就替汤姆解决了。原来他在汤姆身子四周这么一扫,从汤姆背后吓了他一大跳,这一跳顷刻就使汤姆上了屋顶,腋下还挟着那只小狗。
汤姆沿着屋顶上的铅板走去,又碰见一根警棍,就告诉他自己的来意。
“很好,”他说,“你来吧。不过你是白费。葛林在我看守的犯人里面是最最不知悔改的家伙,心肠狠毒,说话下流,一脑门子只想啤酒和抽烟。当然,这在狱里都是不容许的。”
两人一路沿着铅板走去。铅板上全是煤灰,汤姆想到那些烟囱一定好久不扫了。可是使他觉得奇怪的是,那些煤灰一点不粘脚,也不弄脏他们。还有烧红的煤块散得一地都是,可是也不烫伤他。这是因为汤姆是个水孩子,体质本来又湿又冷啊!
三百四十五号烟囱总算走到了。葛林先生的头和肩膀刚刚从烟囱里面伸出来,满身全是煤污,那副丑相使汤姆简直不忍心看。他嘴里还含着一根烟斗,烟斗没有点火,可是葛林先生还是狠命地抽。
“放规矩些,葛林先生,”警棍说,“有一位先生来看你呢。”
可是葛林只是骂些下流话,嘴里不绝地叽咕着,“我的烟斗抽不动。我的烟斗抽不动。”
“嘴里不要不干不净,放规矩些!”警棍说。说时身子一纵,就像剧中小丑一样,用自己身体在葛林先生头上砸了一下,砸得葛林先生的脑子在脑袋里面直摇,就像干了的核桃仁在胡桃里面摇动一样。他打算把手抽出来,摸摸痛处,可是手紧紧夹在烟囱里面,抽不出来。
这时他不得不规矩了。
“哎!”他说,“哦,这不是汤姆吗!我想你是来嘲笑我的,你这可恶的小鬼头,是吗?”鬼头,是吗?”
汤姆再三跟他说,并不是来嘲笑他的,而是来帮助他的。
“我什么帮助都不要,只要啤酒,而啤酒偏偏到不了手。我要找个火把这个可恶的烟斗点着,偏偏也到不了手。”
“我给你找个火。”汤姆说。他拿起一块红煤(地上到处都是的)给葛林先生点上烟斗,可是烟斗立刻又熄掉。
“没有用的,”警棍说。他身体斜靠着烟囱,在冷眼旁观。“我跟你说,没有用的。他的一颗心太冷了,随便什么东西一靠近他就会冻结。你底下就会看见,清清楚楚看见。”
“当然啊,这是我的过失。什么事都是我的过失。”葛林说,“现在你可不要再砸我了。”这是警棍站得笔直,神情很恶。“你知道,如果我的两只胳膊是自由的,你就不敢打我。”
警棍仍旧斜靠着烟囱,葛林对他这样侮辱,他毫不介意。他真像个训练有素的警察啊。他不管私人的恩怨,可是只要有人破坏法律和社会秩序,他就要给人家厉害看。
“可是我没有别的法子帮助你啊。我能不能帮你爬出烟囱呢?”汤姆问。
“不能,”警棍阻止他。“他自己弄到这种地步,只有他自己能帮助得了。他要对付掉我,我希望他先要明白这一点。”
“是呀,”葛林说,“当然都是我。是我情愿关到监狱来的吗?是我情愿把燃烧的稻草放在身子下面,把我赶上烟囱的吗?是我情愿扫这座煤烟塞满的瘟烟囱,把身子陷得不能动吗?是我情愿待在这里(我也记不清了),一百年之久吗?烟斗不能抽,啤酒没得喝,过得连个畜生都不如,不要说是人了,是我情愿吗?”
“不是你情愿的,”汤姆身后一个庄严的声音回答,“在你同样对待汤姆的时候,那也不是汤姆情愿的。”
说话的原来是罚恶仙人。警棍瞧见仙人,立刻站得笔直,行了个立正礼,又深深一鞠躬。要不是他具有公平正值的精神,他准会一头栽在地上,而且还会碰伤他那只独眼。汤姆也向仙人鞠了一躬。
“啊,太太,”汤姆说,“别谈我的事情了。那都是过去的事。好日子,坏日子,所有的日子,全都要过去的。可是我能不能帮助一下葛林先生呢?能不能让我把这些砖头搬开几块,让他松动一下胳臂呢?”
“当然,你可以试一试。”仙人说。
汤姆就来拉那些砖头,可是一块也搬不动。后来他又想给葛林先生揩掉脸上的煤灰,可是煤灰再也揩不掉。
“天呐!”他说,“我这么老远跑来,经历了无数艰险,为的要帮助你,可是现在我还是一点办法没有。”
“你顶好不要管我了,”葛林说,“你是个忠厚的小东西,这是真话。可是你顶好走吧。冰雹不久就要来了,要把你的眼珠都打出来呢。”
“什么冰雹?”
“就是每天晚上在这儿下的冰雹呀。它没有落到我身上时,就像一阵暖雨;可是临到我头上时,它就变成雹子,打在我身上像枪弹一样。”
“冰雹不会来了,”仙人说,“我和你说过这是什么。那是你母亲的眼泪,是她跪在床面前给你祈祷的时候流的,可是被你的冰冷的心冻成雹子。可是现在她已经安息,再不会为她狠心的儿子哭泣了。”
葛林听了仙人的话半晌没有开口,后来显出很凄惨的样子。
“原来我母亲去世了,而我在她临终前都没有跟她说一句话!唉!她真是个好女人,如果不是因为我不学好,也许到现在还在凡谷的小学校里快快活活地过呢。”
“她在凡谷开小学吗?”汤姆问,接着他就告诉葛林一切的经过:自己怎样到的她家,怎样她看见一个扫烟囱的小孩不高兴,后来她又待他怎样好,后来自己怎样变做水孩子。
“唉!”葛林说,“她看见扫烟囱的孩子不高兴,是满有理由的。我从家里逃出来,学了做扫烟囱的。我从来不让她知道我住在哪里,也从不寄一个钱给她。现在是来不及了,来不及了!”葛林先生说。
他不禁大哭起来,像个大娃娃一样呜咽咽的,哭得烟斗从嘴里掉出来,跌得粉碎。
“天呐,假如我能够重新做凡谷的一个小孩子,看看那里的清溪、苹果园和水松的的篱笆,我过的日子将会多么不同啊!可是现在是来不及了。所以你走吧,你这个好心的孩子,不要站在这里看一个大人哭泣。我的年纪足可以做你的父亲,而且从来没有怕难为情过,再坏的人面前也不怕。可是我现在垮了,也活该如此,是我自己铺的床,只好我自己去睡。就像一个爱尔兰女人从前说过的,是我自甘下流,当然下流到底。这话当时我听了并没有放在心上。这全是我的过错,可是来不及了。”他哭得那样伤心,引得汤姆也哭起来。
“没有来不及的事情,”仙人说。她的声音非常柔和,又非常陌生,汤姆不禁抬头望望她。有这么一会儿,她看上去非常美,汤姆几乎把她当作她的妹妹。
果然并不是来不及。当可怜的葛林先生呜呜咽咽哭泣的时候,他自己的眼睛竟做了他的母亲和汤姆和世上任何人所不能做的事。他脸上的和衣服上的煤灰被他的眼泪全洗掉了。接着又把砖头缝中间的灰泥冲掉。那座大烟囱倒坍下来,因此葛林就从烟囱中脱身而出。
警棍赶忙跳起来,预备给他当头一棍,像敲瓶塞一样把他敲进去。可是仙人挥开他。
“如果我给你一个机会,你肯服从我吗?”
“随您吩咐,太太。你比我本领大,这个我满知道,也比我聪明,这我也满知道。我从前就是不听人说,一意孤行,因此落到现在这种地步。所以太太你高兴派我什么就派我什么好了。我这人是垮了,就是如此。”
“那么就这样说,你可以出来了。可是记着,如果再违抗我,你就到一个更坏的地方去。”
“对不起,太太,我想不起过去曾经违抗过你。我还是来到这个瘟地方之后,才荣幸地见到您的。”
“从前没有见过我吗?那么那句自甘下流的话将要下流到底的话,是谁告诉你的?”
葛林抬起头来,汤姆也抬起头来。原来这声音就是那天他们师徒二人上哈特荷佛府去时,碰见的那个爱尔兰女人的声音。“我当时警告过你,可是你在事前事后也曾警告过自己千百次过。你讲的每一句下流话,你做的没意见卑鄙肮脏的事,每一次你喝醉了酒,每天你做下作的事情,你都在违抗我,不管你知不知道。”
“太太,我当时假如知道的话——”
“你满知道你是在违抗什么,不过你不知道是违抗我罢了。现在你出来,试试你这一次的机会,也许是你最后的一次机会。”
葛林听说便从烟囱里走出来。说实在话,如果不是他脸上那个疤,他那模样倒也够得上一个扫烟囱老板那样干净体面呢。
“把他带走,”仙人跟警棍说,“给他一张许可证。”
“他去做什么呢,太太?”警棍问。
“派他去打扫阿特那火山穴。那里他会碰见有些人经常在那边,他们会教给他打扫。可是记着,如果火山穴有一天又堵塞起来,引起地震的话,你得把他们全押了来,我要认真查究这件事。”
葛林先生被警棍押走了,那样子就跟一个淹死的人一样听话。
据我所知,葛林先生直到今天还在打扫阿特那火山呢。
“现在,”仙人对汤姆说,“你在这儿的工作已经做完了。你还是回去吧。”
“回去我是求之不得的,”汤姆说,“可是现在海底那个大洞已经停止喷汽了,我怎么能够再从洞里上去呢?”
“我带你从后楼梯上去,不过先要把你的眼睛扎起来。因为我从不许任何人看见我的这些后楼梯的。”
她用一只手把手巾扎紧汤姆的眼睛,另一只手就把它解下来。
“现在,”她说,“你已经安安稳稳上了楼了。”汤姆惊得把眼睛睁得多大,嘴也长得多大的,因为他觉得自己一步也没有动过。可是当他向周围眺望时,毫无疑问他已经安安稳稳上了后楼了。至于这到底是什么一回事,谁也无法告诉你,因为摆明没有一个人知道呵。
汤姆首先望见的是一列深暗的杉木,在淡红色的晨曦中望过去又高大又清晰。白兰登仙人岛在一片平静的银光灿烂的大海上映出水中的影子。杉木中风声吟啸,洞穴中水声唱和。海鸟一面叫,一面成串地投入海中。陆栖的鸟一面唱一面在树枝间做窝。空气里到处都充满了歌声,连沉睡在阴影中的白兰登圣徒和他的那些隐士都伸动了。他们都开启自己古老而善良的嘴唇,歌唱他们的晨歌和他们的梦。可是夹在无数歌声之中,隔水传来一个最柔美最清新的歌喉,那是一个女孩子唱的歌。
那么,她唱的是什么歌呢?唉,我的孩子,我的年纪太大了,唱不好这支歌。你的年纪也太轻了,听不懂这支歌。可是只要耐心点,只要你永远保持心地单纯,两手清白,有一天你自己也会唱出来,并不需要什么人来教。
当汤姆游近岛上时,他望见一个从来没有见过那样可爱的女孩子在礁石上坐着,手托着腮,两只脚在水里划水。当他们游近时,她抬起头来。汤姆一看,原来就是爱丽。
“呀,爱丽小姐,”他说,“你长得多么高啊!”
“呀,汤姆,”她说,“你也长得多么高啊!”
果然如此,他们两个人都长得很大了。他已经是一个高大的男子,她也长成一个美丽的女郎了。
“也许是我长大了,”她说,“我的日子也过够了。我坐在这里等你总有好几百年,后来我简直当作你永远不会回来了。”
“好几百年?”汤姆心里盘算着。可是他在旅途中见识的事情太多了,所以一点不感觉到惊异。而且他现在脑子里什么也不想,只想到爱丽。就是这样,他们站在那里,你望我,我望你,两人都恋恋不舍,站了整整七年功夫相互望着,也不说话,也不动弹。
终于他们听见仙人说话了:“听着,孩子们。你们难道不再看看我吗?”
“我们这都在看着你呀。”他们说。原来他们自己觉得是在看着仙人呢。
“那么就再看看我吧。”仙人说。
他们朝着仙人看看,两个人同声喊出来:“呀,你到底是谁啊?”
“你是亲爱的福善仙人。”
“不,你是善良的罚恶仙人,可是现在你长得非常美丽了!”
“在你眼睛里是这样,”仙人说,“可是再看看。”
“你是护持婆婆。”汤姆说,声音很低,很严肃。原来他已经领悟到一些东西,这使他满心欢喜,同样又感到害怕,比他过去一切见到过的东西都更加使他害怕。
“可是你又变年轻了。”
“在你看来是这样,”仙人说,“再看看呢。”
“你就是那天我上哈特荷佛府去时碰见的爱尔兰女人啊!”
他们望着她时,觉得一个都不像,然而同时又个个都像。
“我的名字就在我眼睛里面,只要你们的眼睛看得见。”
他们仔细望着仙人那双又大又深又温柔的眼睛,那双眼睛就像钻石的光彩一样,不绝变换着各种颜色。
“现在可以看出我的名字啦。”仙人说。
她的眼睛眯了一眯,有这么一会儿,发出一种清澈耀眼的白光来。可是两个孩子仍旧看不出她的名字,把眼睛都看花了,都用两只手蒙着脸。
“还早呢,孩子们,还早呢。”她微笑着说,接着转身向爱丽说。
“爱丽,你现在每星期日可以带他回家去了。他打了一场大仗,立下了功劳,现在算得上一个男子汉,也配跟你一起去了。这都是由于他做了自己不喜欢做的事情啊。”
所以汤姆每逢星期日都随爱丽回家,有时候不是星期日也去。他现在已经是个大科学家了,能够设计铁路、蒸气机、电报、步枪等等。他懂得一切的一切,只是有几件事弄不懂,例如鸡蛋为什么孵不出鳄鱼来之类。因为这是谁也不懂得的。而他懂得的一切全是他在海底下做水孩子时学到的啊。
“汤姆和爱丽当然结婚了,对吗?”
孩子,这种想法多么无聊啊!你难道不知道,在童话里,王子和公主以下的人从来不结婚吗?
那么汤姆的小狗呢?
哦,你在七月里任何一个晴朗的夜晚都可以望见它。原来天上的天狗星(天狗星亦称天狼星,根据罗马的传说,夏天最热的几个星期,是因为这个时期里,天狗星跟太阳同时升起,增加了热度——译注)在过去三个夏天已经烧得很坏了,所以后来简直没有热天。他们只好把原来的天狗星摘下来,把汤姆的小狗放上去代替它。它是新官上任,总要有一番作为,所以今年我们总可以盼望有点暖天啦(英国的夏天并不太热,像我们的五月天,所以人人都盼望夏天——译注)。我的故事讲到这里完了。